最近某些高科技产业惊爆人才集体出走。其实台湾还有不少钱多、事好、离家近的工作找不到人才。 我们该把什么样的工作留在台湾？ 台湾扣件产业即是好工作一例。世界各国都抢制造业的工作机会。但有些工作机会一但出走，就很难再回到台湾了。关键在核心能力是否架构在低廉的制造成本上。强调成本与效率的高科技制造业，工作机会就象是大江东水一去很难复返。
年初的宏达电尾牙，有一桌重要供应商大老板们，无视舞台上的热闹节目全都低头聊天，愈聊表情愈沈重。一位公司年营业额超过两百亿元的董事长忧虑地说：我们想要回台湾投资，有钱投资设备却找不到人。
半个月后一台宝马修旅车缓缓开进停车场，这位零组件大厂董事长带领集团高阶主管，亲自拜访当时的吴敦义行政院长，半个多小时会谈里他恳请协助解决人才缺口，并且提出解决方案建议。
高科技工作难回头，但台湾仍有很多厉害的制造业工作。螺丝、螺帽的扣件产业就是一例。台南新营的荣刚材料科技董事长陈兴时叹息：人才都被高科技公司抢走了！虽然公司奖金最高可有五十个月，但每年征才时南科园区仍抢了不少高学历工作者。工作环境与产业光环是年轻人选择工作的重要考量。
二十八岁的面板厂制程助理工程师迈克尔坦言虽然每天上班时数长达十三个小时，顾着无聊的机台月领两万七千多元，但名片拿出去我还是某某光电的员工，在朋友间我很有面子。
相较之下很赚钱的螺丝、螺帽扣件产业，薪水与发展虽不输面板业找人却很困难。高雄市经发局专门委员曾文生笑着形容：相亲时名片一拿出来：螺丝工厂喔？就没指望了。许多螺丝工厂便改名扣件工厂。
事实上这些台湾的隐形冠军企业，很有国际竞争力。金属研发中心金属制程研发处副处长王俊杰观察：只要没有外移，留在台湾的业者都已经是世界级的大公司了。
高雄市冈山区新乐街。一大早九点半大卡车一台台进出，上头载着大捆大捆的盘元，是新乐街两旁近百间螺丝、螺帽业者的重要原料。街上最高的一幢厂房高高写着晋禾企业，是营业额五十亿台币的台湾前三大螺丝厂。如果加上在中国的晋亿整个集团营收达四百亿，是全球最大的螺帽厂。最近晋禾准备将上海的产线移回冈山做高阶螺丝螺帽，还要设一个占地五十公顷的发货仓库需要征一百个员工。
和毛利率保三、保四的笔电业相比，高阶螺丝螺帽有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十八毛利率。而且如果打入汽车、航空供应链更要求高安全性、高良率的精密性。晋禾企业董事长蔡永裕，坐在办公室的会议室频频摇头，从年轻做螺丝到现在，五十四岁的蔡永裕很感慨：一直在缺人，学生毕业都宁愿去附近的南科找工作。
蔡永裕严肃地说：螺丝是有生命的，我们的东西用在汽车上、建筑结构上，一出问题有人就有生命危险。所以你生产产品要有这种负责任的态度。晋禾的成熟技师要花七到八年养成，能独立完成认证考核月领七万。蔡永裕强调这个产业经验是价值，戏棚下站久了就是你的。
台湾年轻人若要高科技的璀璨光环就需时时担心整厂外移，或重复做着大量快速生产的工作。事实上光鲜亮丽的科技产业裁员通常很无情。高苑科大的扣件产业技术研发中心主任邹国益，举他一位博士班学弟为例，原本负责无线射频研发团队，但公司没有打进大客户的供应链就只能马上裁员，整个研发团队裁到一个都不剩，一年多来他学弟仍四处在找工作。
邹国益比较，机械系毕业生首选进入科技产业，其次是微机电最后才是精密机械产业。但在科技业机台都是跟国外购买，我的学生只是顾机台，出现故障马上报修等设备商来修理根本学不到技术。他不理解为什么年轻人宁可去半导体、或面板厂的无尘室吹冷气日夜值班，当个薪水不到三万元的助理工程师，却不愿意走进扣件厂学习一辈子的技术。
一位面板厂资深工程师坦承：更糟的是高科技产品换代神速，一但设备世代交替你既不会设计，更跟不上新世代制程技术，除非你愿意到大陆发展否则整批人马上会被裁员。
蔡永裕强调：面板业很多人做到三十岁，仍领两万五的底薪。而且景气好时增加临时人员。景气不好就一次砍几百人。我们扣件业不会这样。
邹国益说：扣件产业的员工，你做得愈久老板对你愈好，因为你有技术。懂得计算机设计系统的硕士生一进扣件产业，马上可以领到快五万元的月薪，比起很多面板厂还要高薪，老板还要亲切地尊称你为师傅。
高苑科大的邹国益开设了扣件产业的在职专班研究所，连续三年爆满。螺丝产业公会理事长陈明昭也送了十位主管来上课，陈明昭大方地说完全不用签约，不怕念完书人跑了。因为就算是人跑了，都还是留在产业里。
全球最大螺帽厂商的三星科技信息部经理骆炳尧表示台湾扣件业开始改善工作环境，并且调整薪资待遇。他曾利用零八、零九年金融风暴时科技业推无薪假时，大举招募硕士学历的基层员工建立未来二十年的接班梯队。年轻人的心态也逐渐改变，开始愿意卷起袖子从最基础的生产线学习起。
三十一岁的三星科技信息部信息二课助理李俊贤，是台大工管研究所毕业，放弃南科的工作机会加入台湾扣件产业，从最基础的信息管理做起。现在他已经能独当一面，做项目管理。接下来李俊贤准备从舒服的办公室到吵杂高温的工厂里，学习如何做好一颗颗螺丝螺帽。站在厂房里，李俊贤坚定地说：我的心态已经调整好，必须要历练生产线现场的作业，我才能建构完整的工作资历。
相较之下他太太在三十分钟车程外的南科光电大厂，负责生产管理，常需担心公司亏损外更烦心合并之后的组织调整问题。李俊贤强调科技产业没有想象中的好，还是传产比较踏实，薪水领得比太太高，他还可以比她更早回到家。
走过科技业的高速增长，追求扎实学习与均衡的生活质量，将成为科技业褪去新贵光环后年轻人选择工作的新选择。好工作很多，就看你往哪条路上走。
理个小平头的黄崇闵三年前来到晋禾，是台大土木系、国企所毕业的高材生，同学多到半导体、金融业。他刚毕业时也曾到南港软件园区的电子商务公司工作。但今年三十二岁的黄崇闵是冈山人，从小他看着厝边邻居八成投身家乡扬名全球、又根留台湾的扣件产业。于是电子商务公司待了一年后他决定回故乡工作，还舍弃邻近南科当红的光电业。
黄崇闵说话有种使命感：科技代工业毛利率一直降。我之前看过一个报导台湾有竞争力的产业，是陶瓷、游艇。另外就是扣件，好产业就应该能留在台湾。
他刚来公司就曾发挥财经专长，帮九成产品外销的晋禾董事长蔡永裕做一份欧美汇率变化的报告。蔡永裕觉得这个小孩很有心，还让他到品保、内销部做一，深入了解螺丝业面貌。如今他三年资历月薪六万，远比在南科面板厂同年资的技术员好。
有一次高雄捷运的人来晋禾买螺丝。因为捷运底盘，每两年就需要更换螺丝。原本高捷都直接向西门子买，但后来发现其实西门子也跟晋禾买螺丝就直接找上晋禾。我们一颗螺丝卖五十元台币，西门子卖五十欧元，实际参与这个业务运作、产品生产的黄崇闵感到吃惊，更钦佩起故乡扣件厂的实力。
黄崇闵说：我完整看到产品从零开始，购料、生产到出货，接触不同的客户，我看到产业的全貌。但在科技代工业我只会是产业链上的一小块拼图。看他穿梭在晋禾不同部门的身影，彷彿也看到传产的新希望。
站在半层楼高的螺丝成型机上，三十多岁身材瘦小的吴易霖正在指导十六年工作经验的资深组长。这个机器要修改设定，才会跑得更顺。吵杂的工厂里吴易霖专注地与组长讨论周日才刚到的成型机。就在他讲话的同时机器就像机关枪，一分钟内又生产出两百多颗欧洲高级车专用的螺丝。
这台造价五百万元的机器是四十七年历史的三星科技新研发出来的祕密武器，却全权交由三年工作资历的吴易霖负责调教机台。三星科技螺丝厂厂长洪伟智，自豪地指出，只要肯动手学习，都可以成为技术高手。他是台湾唯一的硕士成型技术员，从报到第一天直接下现场学习做螺丝。
屏科大硕士毕业，吴易霖就跟大多数的同学一样进入科技公司工作，晚上十点下班算很早的。工时长却学不到东西，这不是我要的生活方式。在南部上市科技公司工作一年半，吴易霖决定抛掉科技新贵的光环，转到传统的螺丝螺帽产业。站在偌大的厂房中，他自信地说着：我一点都不觉得可惜，因为对年轻人来讲学习到什么，远比虚无的科技光环更重要。
来三星三年吴易霖虽然有国立大学工学院硕士学历，但他也卷起袖子跟专科学历的老师傅一起在机台前面学习。现在除了在制程管理上独当一面，吴易霖更参与了公司最重要的模具改善工程。同时也在学习项目管理指导新人，忙得不亦乐乎。我很多同学还在高科技公司顾机台，日复一日做着相同的工作，还是我过得最充实。
拥有成大电机硕士学历的维克托十多年前也跟大部份的同学一样，加入了当时火红的光电产业，家人都以他为荣。一回忆起这段光荣的岁月，他眼眶不禁泛起泪珠：一开始就负责兴建大尺寸的次世代工厂。看到一片五代厂的面板点亮时我真的很感动。但经历过几次严重的液晶景气循环、与无薪假，他赫然发现自己只是个做着不断降低成本、乏味工作的人，这不太需要太多的经验，随时年轻人都可以取代我们。
这几年面板产业不断的并购，他的公司也与另一家北部面板厂合并。并购随之而来的是组织调整，他忧虑地说检讨两边重复的人力，像我们这样资深的主管最可能优先被砍掉，如果还能重新选择，他不见得会投入科技产业。
周四下午五点五十一岁的三星科技螺丝场厂长洪伟智已经准备下班，去参加儿子的台南一中毕业典礼。五点多下班对洪伟智仍在科技公司工作的台大研究所同学们而言，是遥不可及的梦想。但管理一百多人的洪伟智二十多年来都六点前就下班了。不到五点半，办公室几乎都已经下班了，他一讲完话就连一楼的总机小姐，都关起了灯准备下班。
顶着台大农机硕士的学历洪伟智并没有加入科技业的行列，因为他深信愈是看起来传统的行业，更需要高学历的技术管理人才。一路从基层的生产线技术员晋升到两个部门的主管，年薪超过一百二十万元。
二十多年来不断有科技业向洪伟智招手。其中不乏股价两百多元的科技获利王重金挖角，他仍不为所动。头发灰白的洪伟智，望着五点钟的三星员工下班人潮特别有感：科技产业虽然看似高薪，但都是用命去换来的。只是追求快速量产不重视经验与技术的累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