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螺丝王国抛弃传统拼高值化的过程（台湾螺丝王国）

沿着台湾高雄冈山新乐街往上走，台湾第一家螺丝厂春雨位于中右段，短短五分钟车程沿路指标大厂晋禾、聚亨林立。对于许多企业来说贸易摩擦就是最坏的时刻，但对于他们而言却是最好的时刻，祸福相倚正是台湾螺丝王国聚落几十年来的写照。去年贸易摩擦打得激烈，但台湾螺丝产业出口额及单价却双创新高；尤其出口额近一千五百亿，超越美国成为全球第三大螺丝出口地区，仅次大陆和德国，高于工具机业是台湾出口排名第十一大产业。
美国是台湾螺丝出口第一大市场，受惠转单效应，今年第一季，台湾整体出口总值年减幅达四点二％时，台湾螺丝王国产业依然逆势成长。美中吵越凶，对它越有利，乱世中，它的质量都写下史上最佳成绩，成为台湾最具代表性的贸易战受惠族群。
其实十五年前台湾螺丝曾是世界出口金额冠军，其后被中、德、美，在价格与质量上前后包抄，跌到了第四，经过一番奋斗如今它重返前三名。台湾螺丝产业聚落一直与危机搏斗。

台湾螺丝王国聚落撑起台湾螺丝七成产值

台湾螺丝厂商很小，近一千八百家螺丝业者，年营收不到十亿元的比率超过九成五。由于太小，大环境逆浪袭来许多台湾螺丝厂商就会消失。他们做的是所有制造业的必备零件，被称为工业之米，在消费者眼中却是隐形的存在。
在台湾螺丝王国聚落里，国际买家可找到至少上百万种的螺丝。小者仅有几根头发宽，用在手机电路板上，手机没它没办法组装；大者可达数公尺，风力发电的基座没它站不稳。从医疗、电动车、航天，防锈、抗腐蚀、耐热、耐寒，各种需求都能提供。象是宝马奔驰、苹果、特斯拉、波音里头都有台湾螺丝。
这样靠一大群黑手头家、蚂蚁雄兵般堆栈起来的台湾螺丝产业，凭什么在过去三十年间挺过大陆超车、金融海啸、智慧制造三大冲击，没被打趴却越战越勇？因为他们规模很小，野心却很大。甚至现在当我们走进冈山的台湾螺丝窟，许多黑手头家们开口闭口都在谈购并。敢越级挑战，其实是被逼的。
最初台湾螺丝产业是被嫌弃的一群又吵又脏，从高雄市区被驱逐到台南与高雄边境，从冈山新乐街这一条荒芜的两公里街道开始，延伸出直径二十多公里的黄金聚落，撑起全台螺丝逾七成产值，让没有内需市场的台湾也能跟德、美、日、中等一拚高下。
春雨集团创办人李春雨是台湾螺丝业的开山祖师爷，他一九四九年在高雄创立春雨，也是台湾第一家螺丝厂。他运用高雄拆船业零件自组生产螺丝设备，抓住台湾经济起飞、韩战、越战等螺丝需求机会。由李春雨亲友与员工创业成为春雨委外配套厂形成台湾螺丝产业的初期聚落。其后三星科技创办人李渊河向李春雨取经后，将台湾螺丝产业聚落生态复制回台南归仁乡，以冈山为南、归仁为北，螺丝厂在南北双核心的二十二公里间，开枝散叶形成今天的台湾螺丝聚落。
由于头家彼此多为亲友师徒，例如春雨的师徒甚至繁衍到第十四代，这种类家族的关系让他们不致沦为削价竞争。全球前五大车用螺丝厂、恒耀董事长吴荣彬说：我做轨道螺丝，会闪晋禾的大陆市场，做建筑钢构螺丝，会闪春雨的市场。

台湾螺丝根留台湾、用供应链与人和比拼市场

这种紧密关系也让他们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台湾产业大举西进时多数选择根留台湾，这是台湾产业用人和优势对抗中国狼性的关键选择。四十年螺丝业老兵、曾任螺丝公会理事长的陈明昭说：不只天时地利，台湾螺丝产业还有人和优势，同源同宗关系紧密不互相挖人、杀价抢客户，这很难在大陆复制出来。
台湾螺丝业者对内各自分工，上下游串联出全球最完整的螺丝供应链，欧美大厂从接单到打样至少需要一个月，在高雄冈山只要一周，高颜值让台湾螺丝产业取得独特优势。熟悉台湾螺丝产业的高雄大学研发长林东毅说：他们草根性很强，安土重迁，要机器有机器，要材料有材料，没必要跑去大陆。
上世纪九十年代台湾螺丝出口金额全球第一，但好景不常，大陆企业靠着价格战鲸吞标准螺丝市场，尽管在大陆崛起的同时，台湾螺丝出口额也同步走高，但二零零五年全球排名仍被大陆超车，丢掉台湾螺丝出口金额第一大的王冠。陈明昭说：我们当时早就不断呼吁，台湾螺丝必须往高值化走，不然会被大陆取代，高值化首先要争取的就是人才。
当时许多人认为台湾螺丝产业竞争门槛低，是处于强弩之末的夕阳产业，不受重视且没有租税优惠、财政基金挹注，顶尖人才都往科学园区跑不愿来黑手窟，要网罗到质量兼具的中高阶研发人才才能进行高值化升级，台湾螺丝业者凭什么越级挑战与科技业争抢人才？

台湾螺丝王国业者趁火打劫抢科技业人才

台湾螺丝业者的招数是：危机入市、趁火打劫。全球最大螺帽厂三星科技总经理林文杰当时为补足人才，等到二零零八年金融海啸，看准高科技公司裁员的机会加码两成薪资储备人才，一口气引进二十多位有硕士学历的工程师，最后也留住过半人员并培训成中高阶主管。林文杰接受本刊专访时感叹的说：当时我已是趁火打劫了！但还是没办法挑到最优秀的。
拉高待遇看似理所当然，但在二零零九年台湾螺丝销售值重摔百分之三十四，许多台湾螺丝厂商的订单腰斩，加薪挖人等于牺牲获利。景气好加薪容易，景气差加薪就难，但想要升级只能投资人才。
全球前五大车用扣件厂的恒耀，当时也曾将研发工程师年薪加到两百万元才成为极少数能从鸿海挖到高阶研发工程师的赢家，一家知名螺丝厂甚至打出奖金五十个月征才。这群抢来的人才持续发挥研发能量，是让台湾螺丝产业跳脱传统量产标准品市场，往汽车、航天、医材、新能源等高价领域挺进的一大关键。
力拚高值化的策略让台湾螺丝产业虽然丢掉出口金额宝座，但出口单价持续走扬与大陆保持距离。面对中国抢市台湾螺丝需要开发新市场与新客人，业务出身的陈明昭担任螺丝公会理事长，他认为业者会做螺丝还不行，必须要学会卖螺丝。这回他们要在高雄越级挑战，办出比台北更轰动的国际展览。
陈明昭大胆提出前店后厂的国际展营销计划，打造漂亮的展览门面，连接带买家直击台湾螺丝窟供应链的产线体验营销，开发出全新的订单来源。这野心太大，从高雄市市府官员到螺丝公会成员没有一个人认为会成功。但这位业务悍将没有放弃，一方面鼓励各台湾螺丝业者要相信自己已经进化与过去不同，然后亲自一家家说服晋禾、春雨等台湾螺丝产业的指标大厂点头支持起带动效应。
因为要让买家体验营销自家的工厂管理能耐，不仅让工厂变得更明亮、清洁，更增聘外语解说人员，甚至有业者为了迎合欧美口味，把酒吧搬进展场，想尽办法增加下单胜算。另外他借来高雄巨蛋充当场地，全力动员长年累积的国际客户也引进贸协的资源，说动国际车厂、航空公司与旗下供应链飞来高雄一趟。结果现场三百一十四摊爆满，就连周边饭店全被国际买家住满，参展厂商订单大增四到五成，不仅帮台湾螺丝业者上了一堂国际营销课，也让高雄市政府有信心投资兴建国际展览会馆。
二零一四年高雄国际展览馆开幕，就由台湾螺丝业的高雄国际扣件展打头阵，如今这个展览与德国斯图加特扣件展、美国拉斯维加斯螺丝暨机械设备展并列全球前三大国际扣件展。

拚高值化成就台湾螺丝价格创十年新高

当台湾螺丝业者接触到更多国际卖家，发现会做会卖还不够，还要做到无可挑剔的良率与服务。抢进中高价车用螺丝市场，是近年台湾螺丝业者能拉高平均单价的一大主因，但金属中心资深产业分析师纪翔瀛分析指出，国际车厂的螺丝供应商不只需要取得原厂检验厂认证，而且有分级，从间接到直接相当封闭，新业者不容易打入。
此外由于汽车组装线已经高度无人化，包含机器手臂锁螺丝的力道都经过精密计算，一旦螺丝锁坏，仍必须走完组装流程才有办法介入排除问题，这将产生庞大的浪费。因此对第一级供应商的良率要求是零。这百万分之一都不允许有错误的战场严格程度直追半导体产业。
恒耀是越级挑战的代表厂商，二零零九合并营收仅二十一亿五千万元，却不甘只做国际车厂的间接供应商，下决心要直接供货给车厂，纵使得罪既有客户也在所不惜。恒耀董事长吴荣彬自言靠着厚脸皮不怕羞耻的缠功，二零一一年在美国抢到第一张国际车厂订单，但这只是起点，除了强化制程还必须有机器、人工双重筛选机制，才能通过客户端的查验，达成零不良率的生产要求。但更难的是意外发生时的服务要求，曾经有一次恒耀出口总价一万美元的螺丝因错过出货时程，为了不耽误生产线一秒的浪费被迫花七万美元，让螺丝搭飞机到美国机场，然后搭直升机准时送达工厂。
此外错一根螺丝就是整批退货，连检验费都必须自掏腰包埋单，还要因应各种售后服务要求。因此他每年备妥一百万美元的银弹做为紧急应变之用，必须确保种种服务到位才能在国际车厂第一线供应链中存活下来。越级直接跟车厂往来很难，但恒耀的毛利率在短短八年间从百分之十八提升到百分之二十五。恒耀不是唯一个案，象是安拓及鸿君抢进医材市场，三星发展钢构建筑螺丝，晋禾抢攻轨道螺丝，也都面临更严苛的售后服务升级考验。安拓第二代副总经理张雅欣直言说：现在大家都一样，谁不是在卖服务。
尽管台厂努力往前跑但别人跑更快，二零一二年之前德、美车厂积极迁往海外生产，连带提高螺丝出口额。新兴的航天、高科技产业也优先采用欧美螺丝，导致这段期间台湾螺丝行业陆续被德国及美国超越。

台湾螺丝业者未雨绸缪看第四波危机

然后全球制造业掀起智慧制造新风潮，来自顾客端要求进化的压力也越来越大，台湾螺丝行业跟不上就转单，淘汰压力更胜以往。纵使质量做到符合顾客要求，但业者发现自家产品单价还是比德美日差一大截。陈明昭说：我们跟日德美等国的价差约两倍，靠技术升级顶多再追上一倍，剩下一倍是别人长期累积的国家品牌效果，只有靠购并才有机会。
台湾螺丝业者不只要让自家产品打上台湾制造，还要能打上德国制造、美国制造。现在台湾螺丝王国有过半业者都在思考如何透过购并强化自己的竞争力，甚至就连营收不到十亿元的小厂都忙着学购并。他们想买品牌、买技术、买客户。
台湾螺丝业界公认最成功的购并高手是恒耀吴荣彬与大成钢董事长谢丽云，他们趁着欧债与美国不景气等对欧美企业造成重创还未复原的机会点，购并欧美指标企业。恒耀吴荣彬在二零一四年购并德国埃斯卡，让自己买到技术跟客户直接供货全球前十大车厂，还取得发展轨道、风力发电等特殊螺丝的技术。而大成钢谢丽云则从二零一七年购并美国通路商的帝国铝业等，藉由购并竞争对手来提升毛利率。为什么他们急着购并？因为追兵在后。
表面上看台湾螺丝产业在去年与今年第一季力抗贸易摩擦交出漂亮成绩单，质量登上历史颠峰。但掌声背后他们看到了台湾螺丝产业的第四波危机。现在追兵不只有大陆，还有越南、韩国、印度甚至是土耳其。他们当中一些业者也开始朝高值化升级，紧追在后。
日前高雄冈山一家餐厅内，现场数十家台湾螺丝业者与中钢正进行着一场今年最重要的钢铁原料价格谈判，业者脸色凝重。在中钢眼中台湾螺丝行业不需要中钢降价，也有强悍国际竞争力，但业者却看到越南即将崛起。台湾螺丝公会理事长蔡图晋现场提醒：越南（台塑）河静钢厂正用比中钢便宜三成的价格，帮助越南厂商抢走台湾订单。
五月中本刊记者参加台湾螺丝产业第二代聚会，多位台湾螺丝业者的二代担心当川普拉高关税堵住大陆螺丝出口美国后，将逼使大陆螺丝厂为了求生用更激烈的手段，在欧洲等美国以外市场全力反扑。或许二零二零的下半年，大陆红色供应链在全球市场带给台湾螺丝产业的威胁，只会更大不会更小。竞争是动态的，台湾螺丝业者从未高枕无忧。这次台湾螺丝业者如何应战将定义，这是最坏的时代或是最好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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