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学没毕业就去了大陆,后来入读市内颇有名的中学,因为学校管理出了名的严格,学生私底下都叫它附属监狱。它的外观也的确满像监狱的,为了防止学生脱逃甚至设置铁窗,走廊和校园各角落都有监视器二十四小时监控。
我一直觉得那些能只穿着内裤在走廊晃荡的女同学的态度着实超然,她们表示反正监视器只能录到黑白影像有什么好怕,我不太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意思是说内裤颜色没差,被看见也没什么好羞耻的吗?那,穿黑或白内裤的不就很吃亏?
长廊上的违和世界
因为监视器的关系,只要跨出宿舍房门,我一定全身包紧紧。不少保守派人士做法如我,于是在走廊上经常出现一身从领结到皮鞋着装完整和另外一个透明睡衣配人字拖,两个彷彿不同时空的人若无其事谈话的违和景象。
宿舍每层楼有十二间房,每房住八个人,房内有八张床、八个置物柜和两间厕所、两个水龙头。走廊最底处有淋浴间,里头分了四个隔间,只有傍晚五点半至七点的时段才开放。换句话说,一个半小时内有九十六人要洗完澡,每人只能洗三.七五分钟,比当兵还猛的速度。
但现实中当然不可能有这么公平的事,一旦抢到洗澡的机会,爱漂亮的少女们都嘛尽情地大洗特洗。这时候就庆幸,淋浴间的门板高度只到肩膀是有道理的!洗澡洗得不知节制的人,马上会被门外的杀人视线围剿,不得不适可而止。
不过学生们彼此监督也无法彻底解决淋浴间短缺问题,所以如何抢到好位置排队就变成每晚的战场。我们会从前日晚上就开抢,在门前放置水桶或盆子以示此位已占,无奈空间实在太窄,后来逐渐进化为杯子、沐浴乳等小型物品排排站,一间可排十几位。
某日某女放了一条牙膏排队,移动间被踢飞没人发现,结果她就被插队了,当场引起争执接着更引发班级间的集体争吵。经此事件后楼友协议使用漱口杯排队。结果隔天竟出现一口奇大无比的铁盆占位置,众人愤怒,肉搜物主,此女哽咽道,她就是用这玩意儿漱口的。众人无奈建议她用沐浴乳代替,此女竟也无沐浴乳只有一块肥皂洗澡。考虑到一块肥皂放在澡间的地上无异于凶器,只好破例让其他同学帮她排队。
清洗身体的争夺战
自从排队制度有不成文规范后,我就没在淋浴间洗澡了,一方面总觉得漱口杯放在地上,被人家脚丫子踢了几下都不知道,不甚卫生;一方面是跟人抢实在伤感情,年级里面好几件争执都是洗澡惹出来的。
我每天提热水回房间关在厕所里洗,既不用排队又卫生。唯一缺点就是马步得站稳,否则一时忘情踩进蹲式马桶里,那可就悲剧了。过往曾有好几起洗澡时内裤内衣掉进马桶的案例,事隔多年,我仍旧摆脱不掉心理阴影,洗澡时不敢任意移动双脚。
躲厕所洗澡还有一件事得注意,就是热水有限,不是要有就有,若是大冷天没排到淋浴间又没取回热水又坚持要洗澡,这时候只能来个欢乐的冷水浴了。每逢冬天宿舍深处频传凄厉的尖叫声乃正常现象,几分钟后就会看见脸色惨白、嘴唇发紫的同学幽幽地飘出,散发着一抹清爽的洗发精香味。
以前常听长辈说大陆生活很苦,得吃香蕉皮过活,而且厕所没有门,极度考验人性尊严。这两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深刻印象,但去了大陆后,首先我确认了:一、大陆人的食物虽然会掺点奇怪的东西,基本上是不吃香蕉皮的;二、文明地区的厕所都有门,虽然十间公厕有九扇门坏掉,好歹也有个门板,但落后地区就不能奢求门了,得先从有没有墙壁探讨起。
我的大学在上海,不算落后地区,但历史悠久到搞不好能从校园里挖出八国联军的子弹壳,因此设施都非常怀旧风格。教学大楼的厕所清一色的开放式设计,人蹲在里头任你身材再小鸟依人,从外也能瞥见半朵屁股。隔板只到腰高,马桶就是一条沟,一人冲水全体遭殃,上游者的雄厚战绩顺流而下,对下游者造成猛烈的视觉与嗅觉冲击;所以聪明人是绝对不会蹲在下游的,何况当你解决完毕起身时,通常宁可看到脏兮兮的墙壁而不是另一个人的屁眼。
大学后,教室外的另一战场
身为还知道害羞两个字怎么写的八十后,我几乎不在教学大楼上厕所,少数几次实在无法忍耐,才挑准厕所里没有认识的人时进去,因为我实在不能想象看到熟人的精采成绩或是自己的累累硕果被同学看到,那到底需要多大的耻力。
有些离题,我要说的是因为学校走的是传统路线,厕所没有门板,澡堂也就理所当然地没有门板。意即我们踏入学校大门的同时,就放弃了身为现代人的隐私与尊严,和数不清的陌生人裸裎相见。如果只是没有门板也就算了,日本大众澡堂很流行这样弄,可是你一定没见识过还得脱光衣服排队的澡堂,那简直是人性泯灭。
作为一级重点院校,这所学校人多得像座小镇,共有十三栋宿舍大楼,全校也有几万人,但澡堂就那么一间,每日傍晚开放四小时。四个小时能让几万人洗完的澡堂,照理说应该大得跟巨蛋一样,可惜实际上就只有五十来坪。学校大概知道某些偏远地区的学生并不爱洗澡,可以不必为他们考虑。
这五十多坪的空间,是由很多大方格串起来的,一扇门通到底,每个大格子配十几个莲蓬头,洗澡的人要自己找合适的大方格再进去找莲蓬头。
上大学的第一年,澡堂规定是三块钱一张票洗到饱,没有时间限制,也因此,光排队就排死人,要命的是还得先脱掉衣服。你可以想象一下,瞪着眼前的人搓上搓下,时不时还有泡沫飞到自己身上,都没开始洗,全身就沾满了各种牌子的沐浴乳洗发精。好不容易换自己洗了,却也得被下一个人瞪。
耻力不足如我,很快就羞愤难当,穿好衣服飞逃出来。那些混到研究生的,或许是早已麻木,在七、八人围观下都可以清洁彻底到令人不忍直视,他们非但无视观众,甚至能够边剃着腋毛,边用傲视群雄的眼光回瞪你。
有鉴于洗到饱的制度可能让很多一个礼拜甚至一个月只洗一次的简朴学生洗到皮破才出来,第二年校方重金改装澡堂,全程按时计费,变成每分钟三毛钱。洗个澡跟打仗一样,动作蘑菇一点,下顿饭搞不好就只能泡面吃了。
新制度对本来就洗得很快的我来说是如鱼得水,差不多三块钱可以洗完,比起以前,也不用大眼瞪小眼等半天。不过,洗澡的IC卡偶有意外,洗到一半突然显示余额用尽并非稀奇事,再或者是莲蓬头故障感应不到卡片,但这时偏偏还满头泡泡,人生中应该没有几次比这更糗的处境了吧。
回忆与羞耻心
除了澡堂还有其他选项,就是去热水房打两壶热水回来和冷水兑着洗。因为宿舍禁止使用热水器和暖气等任何加热工具,唯一的热水来源只有每天中午和傍晚限时开放的热水房,一壶水卖五毛钱。热水房前也要排队,一个人来回一趟顶多拿两壶。热水是非常宝贵的资源,尤其在冷天,如果有人宁可脏点不洗澡,两壶热水大可以用高几倍的价格卖出。
在资源紧缺的条件下,如何用两壶热水洗全身是门学问,你得准备脸盆、屁股盆、脚盆各一。顾名思义,脸盆洗脸和上身,屁股盆洗屁股和下身,脚盆洗脚和腿,弄错顺序的话,恶心到的是自己。传闻,宿舍隔壁有个家境清寒的孩子,从漱口杯到脚盆用的都是同一个容器,我听后深感惭愧。
想起在大学的日子,我就想起洗的那几年澡,那满身满头的肥皂泡沫和出不来水的莲蓬头,那没有门板的厕所和有等于没有的墙壁,那顺水流而下的上游同学的硕果,与我日渐磨灭至殆尽的羞耻心。